阳光明媚和煦,播洒在翠屏湖上,整片迂回、显隐于山岛间的碧水似乎都被点亮了,画船徐行于一块闪着粼粼波光,又仿佛大到无边的帝王绿翡翠之上。远山层峦叠嶂,近岛绿荫棽丽,倒映于湖面,构成一幅明丽、隽永的画卷,令人沉醉其间,忘却尘世的喧嚣与浮躁。
坂中移民村 柳明格 摄
船行湖上,绝难想象,水下竟有一座城!感受谢觉哉老先生当年泛舟古田水库时留下的诗句“山里行舟自古无,沿湾绕岛路回迂”;沉浸于老革命家朱德同志的和韵“岛中风景明如画,池上鸥飞甚款徐”。耳畔响起当年古田人民为国家水电建设背井离乡,移民迁城的那曲壮歌……
夏日,行走古田库区,观感颇深。我知道,翠屏湖是上世纪50年代末为建设国家“一五”计划重点工程古田溪水电站,淹没一座千年老县城以及周边多个公社的59个自然村而形成的巨大人工湖。我还知道,古田南部有个金钟湖,是上世纪90年代前期为建设华东最大的水电工程水口水电站,淹没莪洋、水口两镇45个自然村而形成的大湖泊。
行程中,我还有幸遇到了一位亲历过这两次大移民,搬家五次的移民老张,倾听了他述说的迁徙故事,亲眼见到了他家中珍藏的一块见证迁徙的“灶门砖”。
老张出生于1948年,童年在与古田旧城一保隔溪相望的过溪乡对面墘村度过。当时他的家境殷实,生活富足,可谓无忧无虑。对面墘地处名胜“双溪之汇”东面,土地平坦肥沃,灌溉便利,一年稻、麦、豆三熟,物产丰富。张家的四扇两进大厝建于1942年,规制宏伟,雕梁画栋,建造精工,在家门口可望见著名的溪山书院与紫桥。老张祖父在旧城经营古田特产红曲和黄酒,颇有积蓄。祖父很疼爱他,叫他“乖建仔”,经常带他到旧城大街的商铺、景点游玩,因此,他还认识了一位好朋友:极乐寺的小和尚“一真”。据老张回忆,当年他的生活很自在,用一句他很自豪的话讲就是:苏州糕、酒米糍凭他吃个够。
1958年,建仔11岁。那年初秋,他感觉家里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,大厝里的家人们欢声笑语少了。一查问,原来是国家要在古田建水电站,全村、全乡乃至全县城人都要一起“搬迁”!懵懵懂懂的他,并不知道“搬迁”意味着什么,只感觉眼前一阵阵的迷茫。
当时移民搬迁有5种方式,分别是“随城迁移”“就地后靠”“统一安排”“投亲靠友”和“迁移外县”。对面墘村搬迁属于“就地后靠”,即把村子往山上迁移到水库淹没线海拔382米以上的原乡所属地带。对面墘村往东约五里远的山上有片山田,原是过溪乡张家的属地,俗称天坪丘,此次村民就是要迁居到这里,白手起家,重建新村,开垦拓荒,谋求生计。
按照政府的要求,村子必须在农历过年之前完成搬迁。而迁村又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,因为当时的天坪丘只是一片荒田,一座房子也没有,而且乡里也没能提供木、石、砖等建筑材料,需要拆掉村民原来的房子,把旧料搬到新址修建房屋。这就需要村民先搬到其他地方寄居,等拆建完成后才能实现搬迁。于是建仔一家人在族长公的安排下,搬到村子张氏开基落堂的祖厝暂住,7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,晚上打通铺睡觉,艰难之状不言而喻。这是老张当年第一次搬家。
因时间紧,又值秋收季节,必须先进行拆房,然后抢收稻谷,同时建房,抢收后立马搬迁。在拆房子时,村民们都极不舍得,基本上都是一边流泪一边拆。亲手破毁祖上留给自己的好房子,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最有切肤体会。建仔的爷爷拄着拐杖,绕着大厝转着圈,不时地伸出手指抚摸土墙,仿佛在回忆当年建房的艰苦,惋惜这刚起不久的花厝马上就要成为残墙败壁。父亲蹲在后厅的厨房灶前,点着两支烟卷同时抽着,半天闷不作声,最后用砖刀拆取了一块刻有“喜”字的灶门砖,他要把这块砖砌在天坪丘新灶的灶门。母亲收罗着家私、杂物,最后连一块烂布头都不放过,说:这东西到时候塞稻楻能用。
当时最难过的是祖母魏氏,她最舍不得这座曾为之付出过极多心血的精美大厝,死活不同意拆房,扬言要与房子共存亡。最后还是母亲想了个办法,让家在福胜村的舅舅雇来轿子请她去他家吃招赘结婚酒,祖母不得不离开。轿子一离村,拆房声便震耳欲聋。
拆房才20来天,就听说新址的房屋建好了。紧接着,张家人择了个吉日,把家中较重的家当放上搬迁专用的拖拉机,老老小小都各尽所能,肩挑手提,一路沿山道缓缓向远处的天坪丘进发。这是建仔的第二次搬家。
到了天坪丘,只见山园上有一块平地,上面建了一座很长的两层土木结构房屋,石头为基,黄土为墙,墙上开出上下两排木窗,屋面覆以瓦顶,看起来一派崭新面貌。早有其他村民已先一步搬进来住,他们迎过来,接物搭手,帮助建仔他们把家当搬入新房中。中午,全村人都到集体食堂吃“大锅饭”。饭后大家忙着整理住处,洗刷物品,有说有笑。当时那里根本没有电,晚上大家舍不得在室内点煤油灯,在屋外生松明火,围坐攀谈,晚了便陆续回屋睡觉。
那座房子俗称“卫星厝”,因建房极速,急于求成,契合当时“大放卫星”的浮夸风而得名,实际上质量不佳,经不起时间考验。建仔家族三代16人只安排给一个房间居住,极为拥挤,另分到半间厨房,用于烧水洗漱。
当时的天坪丘像一座“孤岛”,出行多靠坐木船。全村都是移民,20多户,150多人。各家分山田、菜地。建仔家人分到10亩地。但这山田十分贫瘠,不仅一年只能一熟,且产量很低,每亩只能产谷50多公斤,家人口粮不够。他们只能在务农之余,砍些柴火到新城去卖一两元钱,贴补家用。不久湖边禁止砍柴,他们便没了赚钱途径,生活日渐困苦,度日维艰。还是母亲有办法,她把家里白花花的大米拿去向外村人换成双倍重量灰乎乎的番薯米,才勉强让家人果腹。村里没有医疗条件,一些老人一病就拖到去世;没有学校,小孩没有机会上学,只能直接下地干活。移民的困难可想而知。每次坐大人的生产船到湖中,建仔都恨自己没长一双透视的眼睛,好让他能透过湖水,看一看那湖底沉睡的老家,看一看自家花厝破散的败墙残基。
建仔和家人闲暇时常围坐在厨房聊天。有时看着灶门的“喜砖”,不禁悲从中来,想起淹没在湖底的故园,想起那时幸福、惬意的生活。父亲时常叹道:这苦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啊!
就这样,熬了三年。这三年,建仔总感觉在饥饿中度过。最让他高兴的事就是第二年快祭灶时,极乐寺的“一真”小和尚只身划着小船来找他,并揣来一块信士供庙的苏州糕赠给他。建仔如获至宝,舍不得吃,饿了只肯舔一口,半个多月才吃完。
1962年春,天坪丘人的生活迎来了转机。听说县移民委员会要在莪洋公社朝天桥大队兴建国营农场,可用于解决生产、生活极为困难的移民搬迁入住,天坪丘移民立即赴县里申请,随即得到批准。当年腊月,除小部分村民坚持留村外,大部分村民都迁往朝天桥。祭灶的前一天,建仔踏上了第三次搬家的道路,他父亲仍没忘带上那块从灶门拆下的“喜砖”。
朝天桥地处古田溪与闽江交汇处北侧,溪两侧各有一大片肥沃的平洋地可供开垦,土地生产力很强,能一年三熟。远处群山环抱,农场仿佛安睡在温暖的襁褓之中。水上交通方便,大小船只能畅通至闽江水口;有陆路、铁路通南平、福州等地。这一带也曾经是古田的县城,北宋初期,古田县治曾迁移于此长达12年之久。张家搬迁至此,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,在务农之余,家人还能刈茅草烧瓦,种菜或做点小生意。建仔家的鼎灶时常热气腾腾,烹出佳肴美味,他又能时常坐在喜砖前,吃上香甜的苏州糕了,脸蛋也从菜色渐渐转为白里透红。
建仔一家在朝天桥一住就是20多年,期间他娶妻生子,生活水平不断提高。1990年,他已过不惑之年,因长得秀气遒雅,颇不显老,村里的年轻一辈都叫他“张哥”。这年,因国家在闽江中游建水口水电站,他家位于水库淹没区内,再度面临移民搬迁。
此时朝天桥已改属水口镇。这次移民,朝天桥村是“就地后靠”,村民要往山上迁至淹没线以上区域。“淹得只剩鼎边了!”张哥叹道。确实,新址在旧址淹没后,就像一口大鼎盛满了水,只剩下一圈边缘部分了。张哥此时已是家里的顶梁柱、“说话人”,他与其他移民一样,毅然服从大局,舍小家,主动动员家人后靠搬迁。当然,这第四次搬家,他仍没忘带上那块旧城的记忆:“喜砖”。
新址的自然条件很差,还不如天坪丘,基本没有田可种。但是没有办法,因为金钟湖已经淹没了张哥那既旧也新的家,同时淹没了一座有千亩沃土的老县城遗址。要想生存,移民必须另想办法,他们无怨无悔,主动作为,不等不靠,自力更生。他们立足现状,从头开始,利用政府务实、亲民的移民政策,通过开展水库养殖、种植水果、栽培食用菌等,最终解决了生存问题。张哥更是迎难而上,另辟蹊径,在种水果之余,刻苦学习茶叶种植技术,获得了很大的成功,很快成了村里的“首富”。
后来,张哥被列为水口库区移民劳动致富的典型,县里选拔他到库区办参加工作。张哥进城了!当然,他同时又得再一次搬家。这第五次搬家,张哥的心情与以往几次截然不同,特别轻松愉悦。他用红绸缎再次包好那块灶门砖,兴奋地对妻子说道:“带着喜砖迁徙,是‘迁喜’啊!”
伴着古田“两度大移民”,张哥经历了五次搬家,其间颇有曲折,但最后还是迁了个“喜”。随着国家移民政策的不断出台,库区广大移民也都在良好政策的扶持、补助下,生产、生活条件得以逐步改善,过上了安定、幸福的生活。
搬到城关,张哥一家住进了单位分配的套房,厨房里早已砌好了柴火灶,灶身贴着雪白的瓷砖。张哥想,喜砖若用瓷砖贴上就看不到“喜”了,还是把这承载着满满乡愁的灶门砖好好珍藏起来吧,作为一个永远的纪念。
如今,老张已年届古稀,但他始终难忘过去所经历的移民迁徙。每每想起那饱含艰辛而又满带命运抗争的过去,总是思绪万千,总会想起旧城那鹭飞鱼跃的宽广剑溪,溪边浓荫蔽日的巨型榕树,还有那位后来再未见面的“一真”老和尚……
临别时,我祝福老张安度晚年,生活美满。老张还未从回忆和感慨中完全走出来,他握着我的手说:“有句话一定要特别说下,那就是要感谢党和政府的移民政策,让我们移民至今受益,让我们在故土乡愁涌起时,总能感受到那一缕沁人肺腑的温馨。”
古田是我省最大的库区移民县,古田移民先后两度献出县城、乡镇,6万多人背井离乡,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历史篇章,篇章中最为醒目的两个词汇,便是“奉献”与“苦干”。老张是古田移民的缩影,他的迁徙故事,带我们走进了当年的沧桑岁月。移民历经之苦,奉献之巨,创业之艰,已赫然载入史册。
解读古田,移民是不可避开的话题,移民文化已成为古田文化的一个深沉厚重的组成部分,融入了古田2373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,世代传承。我想,我们应该去倾听、了解更多的移民迁徙故事,以感悟精神,汲取力量,为国家、社会的发展多一些担当,多作些贡献。
来源:闽东日报、新宁德客户端
编辑:郑为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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